贾樟柯告诉你如何拍摄一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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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素材的选择


    我拍过邮局、医院、急诊室、桑拿、Disco、火车站、汽车站、公共汽车站、餐馆等,有些东西从局部看我非常喜欢,比如说那个桑拿。
    那时候桑拿刚在中小城市兴起,我去拍它的休息室,整个厅有三百多人,他们就在那儿过夜。

    我就奇怪,有家不回呆在那干嘛?


    通过访问我发现他们形形色色,特别有意思,有的是来讨买卖,有的是来办公事的,办完事第二天要回去,30块钱洗个澡外加睡一夜,他觉得便宜,就不住宾馆了。


    还有的是嫌老婆烦,不想回家,或是吵了架出来的,反正那是一个躲的地方。我就一直拍,拍了很多特别精彩的访问。




    但最后面对素材、面对整个公共空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可能没有必要让他们讲自己的生活情况,因为在公共场所里面,大家萍水相逢,谁对谁都没有太多了解,甚至只是擦肩而过而已。
    所以我认为更精彩的可能是不跟被拍摄者做任何交流,而只是感受他身上的那种气息就够了,那就没必要用那么多的访谈来让他们讲生活情况了。
    所以整个桑拿我就做了一个访谈,拍得最好,但我仍决定不用它。因为我觉得这个题材我不需要讲出来,应该让画面自己讲出来。




    结构的发掘
    在梳理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内在的结构线,它跟旅行有关。


    比如说拍夜晚的火车站,最后一个接站的人接人走出去的时候,正好传来汽笛声,就可以非常自然地转到矿区的公共汽车站,公共汽车站又可以转到公共汽车里头,然后从公共汽车里头又转到一个餐馆——餐馆是报废了的公共汽车的壳子。


    梳理完之后,着就是一条很有意思的线,跟旅行有关系,跟公共交通有关系。


    这样的话,就找到了一条连接这个电影的内在的线。


    我觉得它能够解释公共空间里面跑来跑去的这些忙忙碌碌的旅人的不安感、疲惫感,这就找到了一个主题,而这正是在重新认识这些素材的基础上找到的。




    当然这个结构里头也包括了视觉上的连接,包括内景和外景、日景和夜景的考虑。


    所以我觉得纪录片的部分创作是在剪辑台上完成的,先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主题,然后从素材里面寻找和发现自己所需要的。


    这也是最近一两年中国纪录片的缺憾,先不谈片子的节奏等指标,就是怎么把它结构起来,很多人都感到吃力。



    结构是一种艺术,但它并不难,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结构意识。


    现在的创作里面,结构本身的含义可能更大,比内容还要大,这就是所谓的结构主义所说的内容存在于板块和板块的缝隙之间。


    电影里,你拍到的那些东西连接在一起后才产生含义。


    还有一些基础的东西,比如说视觉结构,阴晴冷暖、刮风下雨、室内室外,日景夜景,我觉得在剪接的时候也有处理视觉结构的问题,所以我建议大家看德?


    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它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代表作,大家可以反复看.




    他觉得电影的文学性即电影的叙事性不依赖语言,而是依赖视觉本身的讲述,我觉得这个是很对的。


    另一方面,当影像剪完之后,为了不被现场声音影响,他要去想象声音,他要根据影像设计声音,设计完了之后把同期声放出来,对比同期声和他的设计。


    比如外面楼道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放同期声,他就想应该加什么东西,所以拿掉同期声剪接反而是更强调声音设计的了。这种方法是特别有启发的。


    我建议大家多看些默片,电影原始的默片是特别精彩的。



    还有色彩方面,比如我们拍纪录片的时候,色彩会很不平衡,有时现场很慌乱,影像色彩和反差都是不平衡的,所以另一个工作就是调光,在你完成输出的过程中去做。


    这些程序如果有条件的话就尽量去做,因为它也是一重创作。


    如果你不做声音的设计,不混音,那就少了一次创作,不调光又少了一次创作,所以创作环节你没走完,都是半成品。


    其实现在有很多片子都是半成品,拍完剪完这个电影就完了,其实还有创作的余地。



    现场的控制




    还有一个就是纪录片的现场。往往在初拍的时候就跟着人物,一进去就以人物为主了。


    比如一个人,一到他姨妈家就跟他姨妈抱在一起就痛哭流涕,然后导演说马上得拍,要不这个就没了,这种慌乱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拍了可能也用不了。


    你先别着急,先看看光够不够,不够,很简单,换个灯泡拧上,就可以打一个很好的基础。


    比如说你要用三角架,动作要快,但是一定要有条不紊,不要一慌就只会拍后脑勺。


    所以说现场的镇定很重要,即使眼前发生再精彩的东西,准备工作没做好也不能拍。


    心里要有这个观念,那么在去那个地方的路上,你最起码得检查你磁带装好了没有,电池够不够,助理随时拿三角架在手里,要做到一进门脊背三角架一放,30秒之内全部搞定,那你就可以拍摄了。


    要保证拍摄的质量,千万不要慌,要保持镇定,不要总是担心好东西都漏掉,漏掉就漏掉。


    当然敏感是很重要的,动作要快,在这个基础上一定要准备好,要没有后顾之忧。这样我才能够全身心地投入,感受这个空间。这是现场的一个很重要的经验。




    现场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你一进入到一个空间里,要迅速地判断哪个区域、哪个角度是视觉上最好的、最能表现空间气氛的,这个没有太多的理论基础,也是一个意识。


    你先要观察、感受这个空间,这一分钟就解决了,但是你得做这个工作,不能一进来就跟着人拍,人走到哪就跟到哪,这样整个视觉的环境你就控制不了。


    你要跳跃一点,先去选择然后再拍能够帮你解释主题的题材。


    因为拍电影实际上面临两个东西,一个是人,一个是空间。


    人总是在空间里活动,你要处理人,拍摄他身上发生的故事情节,另外还要拍他所处的空间,所以我们面临的就是这两个被拍摄的主体。


    先观察这个人的特点,然后感受他的气质,空间其实是一样的,空间本身有它的性格,空间本身需要你去感受它,去跟它对话。


    安东尼奥尼说,每到一个空间,他先要沉默三分钟,他要跟这个空间对话,他把任何一个他要拍摄的空间想象成是有生命的有气息的,他要接受这种气息。


    所以我觉得在现场的镇定表现在拍摄的准备里面,一个是器材的准备,另一个就是你跟这个空间的交谈这种准备。


    比如说这个空间,我觉得最好玩的是有三个门,这三个门如果都打开的话,会非常生动,人们进进出出,我一定要选择一个角度可以同时拍到这三个门,不一定说是这个空间最好看,但是对贾樟柯来说,我觉得最好看的是这三个门。




    换一个思路,比如我拍一个女人,我就想拍她的近态,她的肖像,我想拍得很平面的,可能这很矛盾,或者我故意引导她活动,总之在这个空间里要有自己的感受。


    不要慌,有的特写镜头拍的连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那就是太慌了。


    器材要准备好,自己跟这个空间的交流也要做好,你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观察环境就是进入现场的一个钥匙,千万别放弃,这是现场的问题。


    作为图像来说,胶片电影和高清电影是什么?他们只是扁平的矩形图像——是二维的媒体。


    作为灯光师,摄影师和导演,我们工作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努力让这一门扁平的艺术看上去尽可能像三维立体——赋予它景深,形状和角度,尽可能让它接近真实世界中的活生生的场景。


    灯光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镜头的选用,布局,摄影机移动,布景设计,色彩和其他技巧都在其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灯光是这项目标上的主要推动力。



    经常有人问我,怎么能让拍摄对象不在意你的存在?


    我有两种经验,第一是真的和他相处,笨办法是你就拍他三天,第四天他就觉得烦了,他就不当回事了。


    还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创造一种严肃的工作气氛,不和任何人说话,表面上是不在乎他,那他也会不在乎你,所以那个空间里的人也会自然,做他该做的事请。


    还有就是摄制者本身,进入到现场,人能少尽量少,摄影、录音、导演三个人就够了,其他人不要介入到这个空间里面。有时只能是在一个空间里,一换别的地方可能就觉得别扭了,就不行了。我觉得这也是要考虑的。


    能让它接近真实世界中的活生生的场景。灯光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镜头的选用,布局,摄影机移动,布景设计,色彩和其他技巧都在其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灯光是这项目标上的主要推动力。




    素材的整理


    还有一点就是我觉得应该有很好的工作习惯,就是关于素材整理的问题。


    因为拍摄是很累的工作,比如我今天拍了三盒带子,我再累晚上也要知道拍的是什么。


    简单的素材的整理工作一定要做,因为你将来面对的可能是100盘、1000盘带子,没有这么好的工作习惯,到了后期制作时压力会很大。


    重新认识素材是建立在你重新看一遍的基础上的,如果不重新看,你不能说我拍过了。这个工作一定要做,它是门功课,包括要做笔记。



    另外一点,比如我们在走廊里拍,走廊里拍完了,这个人进来了,我就转进了,没有停机是一个连续的镜头,你自己要把它剪成各个镜头,不能老是那么笼统地看。


    比如说从楼道到屋里的一刹那我可能用不了,可能是太虚了,可能你要另找剪接点。


    你把素材整理好,标清楚,甚至把整个素材分成一万个镜头,你从1到10000都标好,这非常有利于你寻找。


    这些东西就像是你的孩子,你要去了解它们。往往可怕的是你有这个孩子你都不知道,忽视了这个素材。


    掌握素材是一个调理工作,从业余镜头一号二号三号,到时候你会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个镜头加进来,一查记录马上能找到,要不然会丢掉很多东西,这个就是跟素材有关系的后期的问题。




    团队的组建


    纪录片的确是可以一个人拍,就是所谓的个人电影,但是数码发明之前呢?一个人肯定不行。
    电影本来就是一个群体的工作,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要有工作人员跟他去配合。比如说摄影师,我觉得做导演一般来说不要兼任摄像。
    电影应该是分工很明确的,应该有一个人专门负责视觉方面的工作。
    认为纪录片往往觉得没有必要找那些,是我自己的东西,我想说什么自己最清楚,其实这个想法也是不对的。
    如果有条件还是要请一个摄影师,而且这个摄影师你一定要信得过,这会让你的片子拍的更好,更成功。
    也许有人非常珍惜自己的创意,觉得找别人摄影会不会现场要拍的东西他抓不到呀,会不会我的想法他落实不了呢?
    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当然摄影师的能力是一个问题,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导演出了问题,比如说从挑摄影师开始,当然应该挑有能力的摄影师,然后进行很好的沟通,建立起互相的了解。
    沟通好之后,你需要的东西都能拍到,这对导演是一个解放,视觉的部分有人为你负责,你可以更用心去做其他事。
    我是一直坚持用摄影师的。
    有次拍纪录片的时候,一个摄影师生病了来不了,我就去拍,拍完后我看素材,发现那个小孩特别生动,他在换牙,因为很疼所以不停地吸气,但是我当时真没意识到他怕疼,因为我要想很多问题,他怎么着反而不去注意了。
    现场如果有摄影师的话,看到他牙疼,我可能会有更好的方法来处理这个人物。所以我觉得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做你的摄影师很重要。
    比如现在我拍故事片,视觉方面我提一个要求,片子应该是什么气氛,然后我只看起幅和落幅,中间怎么运动、运动过程怎么构成都请他来做,这样两个人的力量就结合在了一起。
    一个人做事孤掌难鸣,虽然也有些好片子是这样拍出来的,但长远来说,这样的方法并不太好,这是要有工作人员。
    还有就是大家不仅是靠兴趣,还要把它作为一个事业来做。
    我觉得找一个好的制片也是很重要的。大家理解制片就是出钱的那个人,其实制片是很专业的工作,财务是很小一部分,此外还有对技术的了解等等。
    我们现在都做数码的东西,数码的发展变化非常快,导演和摄影师不一定能跟得上它的发展,优秀制片人就要对这个技术的变化非常敏感,首先从技术角度上给你提供支持。
    制片还应该很好地安排导演精力和体力,因为我们做导演的一般都比较偏执,爱较真,有些东西拍不好就不服气,同时另一边有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制片就应该告诉你,赶紧拍那个东西,不是很任性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所以可以把制片称作导演的保姆。
    他首先是导演的支持者,同时也是导演的对立面,帮助你理性地来工作。我觉得一个导演身边最起码要有两个非常信得过的人,一个是摄影师,一个是制片。

    重视影片自身的拓展,着力打破形式的壁垒。
    我认为故事片现在的这种状态,和纪录片情节化是两个趋势,我觉得也是突破形式主义局限的一种努力。

    我自己刚拍完一个片子叫《冬》,因为有一个画家,也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去三峡拍一个工人,他那张画叫 《温床》,就是一个工人坐在席梦思床垫上打牌。
    我觉得它这个画挺好,然后我就想拍一个纪录片,一开始我想拍的就是画里面的人的真实生活。因为画只是平面的静止的一个瞬间,那么画背后11个人他们究竟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点。
    然后我们就去拍,在拍的过程里面大家就突然发现了一个东西——河流。于是就聊起来,大家觉得其实应该再画11个女性。
    后来我们又选择了在曼谷湄公河边,这样的话就是说他的画和我们的纪录片发展成为一个部分,从三峡的11个男性发展成曼谷的11个女性,这是一个结构上很大的发展。
    还有一个就是整个三峡全部拍完以后发现其实人们都沉浸在一种困难里面,这个困难是人祸。
    后来在曼谷拍的时候,恰恰是因为有了水灾,这11个女孩当中有一个女孩在画的时候突然跑出去,非常的着急,因为他们家发大水了。
    我们跟过去之后发现他们家一片汪洋,他们的家人在哪都不知道,那个村子里面只剩下外面的一些家人,我觉得这就是人祸和天灾吧,如果说三峡的部分是人祸的话,那么这一部分就是天灾了。
    这两个部分使我觉得这个结构很好玩,落实了中国人说的阴阳结构,男性和女性,又是跨区域的中国和曼谷。
    这两个部分完成之后,突然就又回到“自我”,因为你面对11个男的11个女的天灾和人祸,那我们自己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问题发展到第三个段落,这三个段落其实是自画相,这个自画相发展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部分可以不用纪录片,而用故事片的方法,也就是这个电影前两个片子是纪录片,到第三个段落变故事片了。
    因为我觉得这种形式逐渐地过渡演变,它带来一种现实跟艺术,同时也是他人和自我的一个很有趣的转变,整个电影就像水在流动。
    这是随着拍摄逐渐地形成和发展的一个题材。
    我觉得做纪录片的灵活性就在于你可以在拍的过程中去丰富它,让它生长出其他的问题,这样的话会有很多意外的东西出现。
    我觉得做这样一种跨形式的尝试,可能会有很多新的电影感觉和形态出现。也就是我说的第一段的时候,那个人祸事件本身,是电影最主要的一个意义。
    其实通过这样的拍摄,我们会发现不管面对天灾还是人祸,人生都是困难重重的一个过程,不管是中国还是泰国人,可能不管是因为天灾还是因为人祸或者因为无所事事,人的最基本的不如意、痛苦、压力可能是一样的。
    那么会有这种感受是跨域的拍摄行为所反应的,就是我刚才说的行为性。
    第三个部分我还没有拍,准备到外蒙古去拍摄,是由一个真实的故事改编过来的。
    这样的话,整个拍成故事片之后,可能会对电影的影像部分提出质疑,会对现实和虚构之间提出质疑。
    但我觉得现在电影越来越多的表达方面是在结构之中,是结构本身所富有的含义,可能这也是跟传统电影的一个形式上的区别,所以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并不是说建议大家拍故事片,拍着拍着突然去拍纪录片,或者说纪录片慢慢发展成故事片,这只是一种方法。它是一个思路,你可以用它打破形式之间的壁垒。
    今年戛纳有一个影片,据说用了大量的监视器的影像,我觉得很有想象力,它打破了影像之间的区域,或许可能某一天有部电影大量是手机拍的影像。
    电影在这十几年里前所未有的受到媒体的影响,很多新的获取影像的方法出现了。
    手机可以获取,DV可以获取。然后传输电脑可以传输,手机也可以,包括这个电影监视器的影像也是很有时代特征的。
    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影像很丰富的时代,我们可以去组织这些影像,或者打破他们之间的地位。我觉得是可以多一些这样的媒体实验,因为我反复强调纪录片是最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