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电影学院北电论坛 → 因为碾子,芝麻才能发出诱人的芬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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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5 20:44:51

◇毕飞宇:为什么不往下写了?



△张莉:他后来写了《不二》和《素女经》了,可惜我现在又没看这两部。



○冯唐:其实张莉刚才开始讲的小说家的理解力来判断小说家能走多远,我倒是有一个相对不太一样的观点,因为理解这个事情你到了一定层次比如说四十不惑之后,你会发现每个人他不可避免从自己的三观出发去理解这个世界,毕竟前面那么多积累。那好了,怎么增加这个理解力?我不知道毕老师的习惯,从我的角度总要找到一个方法论找到一个抓手。其实反而很古怪的是,我觉得你从自己的痛点弱点进去,怎么说呢?40多岁了,该见过的好像见过一点了,猪也吃过了,也看过猪跑了,胸大的胸小的多多少少见识过,但是你还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你心里还觉得什么地方别扭?有时候不要嘲笑自己,反而要对自己真诚一点。我弱在什么地方,我过不去的是什么地方,那些有可能是老天给你最敏感的地方。从这点上比如说像《不二》、《素女经》,我是从这块开始展开的,最挥之不去的是啥,我开始往里进,或许我比别人感触更深一点。



第二个,我是严重同意毕老师刚才的观点,我一直不认为我是大另类,我一直觉得我挺主流的。主流在哪儿?虽然我不是中文系的,但是我做了系统大量的阅读,其实我反而觉得我是挺按古法炼钢的,我挺按古法炮制的,反而出来的东西跟这个时代脱的特别远。转回来说,有可能是我的问题吗?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问题。



2016/1/26 2:02:56

△张莉:我所说的另类是有所指的,就是跟当下写作潮流不一样的意思。你说的抓手我觉得有意思,按我的说法是,世界上所有的小说家都有他的透视法,一个小说家终生奋斗就是要找到属于他的透视法,凭借这个地方去看世界。好小说家都是在找到那个独属于他的方式。我觉得你的医学背景很重要,今天你送我《素女经》,我看到书的题目,突然想,大概冯唐老师已经找到他的那个透视法了。



别瞒着蚊子睡觉



2016/1/26 4:41:08

○冯唐:毕老师再往下你还有什么计划吗,在写作、在理解现实上、在技巧上还有什么计划?



◇毕飞宇:我写到现在,一直有计划,可是悲催的在哪儿?我的整个写作脉络它自己的那个计划比我的计划要管用得多。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2005年写完《平原》,手上写的长篇不是《推拿》,我要装修房子,那段时间几乎没有可能把大量时间放到一个长篇里面。然后,我连续弄房子弄了一个多星期,太无聊了,没事干。我处在非常慌乱的状态底下,在电脑面前玩玩,随便找个东西就写吧写吧,也不一定写小说。上帝啊,一写写进去,把《推拿》这口土挖掉了之后底下的水冒上来了,这个水咕咚一下子上来之后我也吓了一跳。结果不仅把长篇小说放下来了,按你的话说把“计划”放下来了,把装修房子的事情也放下来了。当然,这是个案,作为一个自觉的写作者,我觉得计划这个词过于刻板,我不如换个说法,你永远要向自己提要求,这个是更靠谱的说法。无论是理念上的东西,无论是价值观上的东西,无论是你和生活的关系,无论是你的小说美学,你都要给自己提要求。给自己提要求的人他不一定最后是一个多么好的作家,也许不能完成自己的鸿鹄之志,但是这样的作家通常不会太让人失望。相反,一个对自己没有要求的人,你看去年的作品还不错的,也就过了三百多天或七百多天,上帝啊,他这样了。这个是吓人的。



2016/1/26 2:53:10

○冯唐:我特别有感触。有些我过去的文字英雄,我可能比看您的《武松打虎》、《平原》还要早很多的一些,真是文字英雄,老天给的东西太多了,但后来发现没了,黄儿散了,人懈掉了,对生活开始没有任何追求和要求了,对文字也没有任何追求和要求了,最后变成有句无篇,看句子小灵感还在,合起一整篇基本是垮掉了。那么转过来问毕老师,你有没有担心比如说写了《平原》、《推拿》,之后下一本下两本如果没有这几本好怎么办?



◇毕飞宇:这个事情我发自内心感谢敬泽,他作为我的心灵按摩师,在很早之前就帮了我巨大的忙,这个我要终生感谢他。我的《玉米》是三部曲《玉米》、《玉秀》、《玉秧》,等我把《玉秧》写出来的时候批评界有一个说法,《玉秧》写的不及《玉米》和《玉秀》好。当然我们把《玉秧》写的好不好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有一天晚上,我碰到一个人,他说我们前几天在一个会议上提起你的《玉米》来了,有几个年长的老先生说《玉秀》怎么样怎么样,《玉秧》怎么样怎么样,当时李敬泽老师站在旁边笑眯眯地说,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人家写了一个《玉米》你们说好,人家写了一个《玉秀》你们说好,人家写了一个《玉秧》你们要求人家比《玉米》和《玉秀》都要好,哪儿有这样欺负人的?这个对我来讲是很温暖的,我觉得超出了友谊的东西。这句话的意义不在于帮我为《玉秧》做了一个辩解,它对我的整个写作生涯都是有帮助的。一个作家某一个作品没有达到读者的预期怎么了?谁规定了写小说的人下一部作品一定要比上一部作品好?这个事敬泽帮了我巨大的忙。



2016/1/26 7:48:50

○冯唐:接着问个狠一点的。第一个问题,假设你的下一个作品比现在的比如《推拿》、《玉米》、《平原》要差两三成,你发不发?第二,差个七八成,你发不发?第三,发了之后你会不会扭曲自己的金线的标准,往死了夸自己?


说一个别的,我生活在乡村,乡村的夏天蚊子是非常多的,有时睡觉的时候蚊子会爬满你的腿。我们反过来想,我打算去睡觉了,房间里面都是蚊子,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躺在那儿,所有的蚊子都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精明,这是用人的思维去替代蚊子思维,所以在我还没到十岁的时候我爸爸经常教育我的一句话,千万别瞒着蚊子睡觉。你以为你能把一个蚊子瞒过去?实际上人不能瞒过任何一只蚊子走向睡眠,千万别,瞒蚊子是瞒不住的。这样说好象是把别人或读者误解为了蚊子,但其实不是,当然,我想这个误解应该不会有,这只是个比喻。



作家最大的幸福是有人读懂了你



2016/1/26 8:18:19

○冯唐:刚才毕老师的比喻非常精妙地说了一下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作者本身也是自己的读者。我想说的是个人体会,作者下的每一个辛苦的心思,流的每一滴汗,甚至心里滴的每一滴血,在长时间、大范围阅读下都被读者读出来,无一例外,有点小惊喜也会被人点出来。第二,有时候作为一个自己小说的读者受更多因素的影响,比如说我好辛苦啊,比如有金钱上的压力,比如说有嘴硬、面子等等各种人际关系……睡觉的时候每每午夜惊起你会发现自己也不好骗。



△张莉:稍微有点头脑的作家其实都应该知道自己写到哪个份儿上了,自己在哪个位置,写的怎么样自己心里应该明镜似的,不然还写什么啊。写得好不好,心里应该明白。现在,很多作家不满意别人批评他,其实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硬撑。



2016/1/26 7:59:34

◇毕飞宇:在天特别冷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我喜欢把《红楼梦》拿起来读个十几二十几页。你知道,深夜阅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会替曹雪芹高兴,为什么高兴?曹雪芹真幸运啊,他怎么就碰上毕飞宇了呢?这里面当然带有自我夸张的成分。我的意思不是夸自己,是他的心思我能明白,他要表达的东西我懂了。咱们也是写作的人,十年、二十年、九十年以后,有可能时光无情地把我们踹到一个无底洞里面去。也有可能,我们死了以后,十年、十五年、我们狂放一点说五十年,很可能在某一个深夜有一个读者读着冯唐,读着毕飞宇,那时候不知道我们已经死到哪儿去了,可有人因为我们在几十年前上百年前写的字、写的一段话、写的一篇小说而流泪,这样的作家是非常多的,如果你碰到这样的事,你多么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多么愿意相信上帝的存在。



○冯唐:毕老师描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最高的奖赏。



2016/1/26 11:46:30

△张莉:我每个学年都讲当代文学史,会问90后们,他们读完当代小说的感受。他们很多时候会说,这个人读不下去,太痛苦。这可能跟这一代的阅读习惯有关,每到此时,我便会意识到文学史的残酷,时间的残酷。写作是非常残酷的职业,很可能所有的工作突然间灰飞烟灭。但是另一方面,作家也很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有可能跨越几十年突然遇到一个知音。比如,我刚进教室,有个年轻人就突然跑过来对我说,特别感谢你让我读了某某某,我太喜欢读他了。那个场景,你会觉得这位死去的作家活过来了。



◇毕飞宇:这就是陶渊明跟苏东坡的关系,莎士比亚跟伏尔泰的关系,那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没怎么样。所以我说过一句话,作家与评论家互相照亮对方。伏尔泰也好,苏东坡也好,他们不是所谓的批评家,他们怀着文学美学批判的心态去阅读别人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他照亮了另外一个小说家,他照亮了另外一个诗人,他照亮了另外一个剧作家。博尔赫斯的那句我们经常重复的话讲的多好,不是过去照亮现在,而是现在照亮了历史。



2016/1/26 13:45:14

△张莉:毕老师刚才讲他读曹雪芹的时候,我深有同感。我读到一个当代作品,如果我喜欢,我会这样想,“嗯,你看,这次你遇到了我,我发现了这样的你。”这时候,作为读者,我是有那种得意的,也是人生的小幸福。



◇毕飞宇:既为人家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张莉:对啊,我会想,我要为这个作品写个评论了,我们来互相照亮一下吧。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一种阅读吧,阅读的深度重要,阅读的乐趣也重要,但是,说到底交流得有趣最重要。



◇毕飞宇:阅读的乐趣是不期而遇的,阅读是最神奇的邂逅。计划没用。我们每个人都是读者。在阅读面前不要说古代作家、现代作家、当代作家,好的读者内心是没有代际之分的,不论年长的年轻的,在他们那里有可能就只是关于小说的审美,这要朴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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